公元2015年8月上旬,由雕塑家纪峰创作的曹雪芹的铜像在北京通州张家湾的萧太后河(古称潞河,今又称通惠河,为著名的京杭大运河之北端)之畔落成。雕像之侧是一块巨石,赫然刻有"萧太后河"四个大字,为著名红学大家冯其庸先生所手书。
那么,曹雪芹长什么样子?曹雪芹的雕像为什么在此地落成?曹雪芹和张家湾有何关联?等等,关于这一系列问题,冯其庸先生和纪峰先生这对师生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
1968年,曹霑(即"曹雪芹")的墓石在整平土地时于张家湾的曹家坟地被发现,之后被发现者村民李景柱保护起来。1992年,闻知政府要修复张家湾古镇,对历史文化遗存予以保护,李景柱便献出了珍藏几十年的墓石。该石,约宽40cm厚15xm高100cm,刻有"曹公讳霑墓",左下端刻"壬午"字样,"午"字残存可辨。字迹较浅,系直接在毛石面上凿刻,刻工甚粗率。此石未经打磨,可知为墓志石,而非墓碑。冯其庸先生应邀亲往勘验,考证为真品无疑。
勘验墓石之后,冯其庸又在发现者的带领下亲往曹家坟出土现场考察,又到张家湾古镇曹氏当铺旧址寻访,再引经据典加以考证,终于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如,据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江宁织造曹頫覆奏家务家产折》可知,曹雪芹家族在通州张家湾一带有土地、有产业。冯其庸还采用了大量论据,充分证明了张家湾的曹家坟就是曹雪芹的祖茔,又从与曹雪芹有笔墨之交的文人笔记中寻找关于曹雪芹葬身处的旁证,只言片语亦属珍贵。
爱新觉罗•敦诚(1734~1791),字敬亭,号松堂,清朝宗室、诗人。他与曹雪芹的友情,显得更为亲切醇醲。敦诚的《四松堂集》中,载有《过寅圃墓感作二首》诗句,有《同人往赏贻谋墓上,便泛舟于东皋》诗句,以及《寄大兄》、《哭复斋文》等文,说明了他的好友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紫桐等人之墓均在潞河附近,且相距不远。
敦诚的哥哥敦敏有《懋斋诗钞》传世,书中存有作者和曹雪芹来往的一些诗句,因此而受到人们的重视。其中有《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诗句,河干指潞河之岸,在潞河之岸"凭吊无端频怅坐"的原因,可能就是曹雪芹的葬身之地就在眼前。
最终,冯其庸先生通过墓石的确凿物证和这些诗文旁证,得出了结论,确认曹雪芹身后归葬于张家湾镇西北方位的曹氏祖茔,曹雪芹的墓地就在张家湾无疑。发现曹雪芹的墓志石之后,冯其庸先生又数次到张家湾考察。有感于张家湾古镇、曹家坟等地,对于曹雪芹、对于红学研究的重要,为研究之便,便举家从喧嚣的北京市区移居到了偏僻的通州郊区张家湾。
随他而来的,不仅有他的家人,还有他的学生——雕塑家纪峰。 |
屈指算来,纪峰随同冯其庸先生落户张家湾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有多少次或从师、或独自徘徊在潞河两岸,徜徉在张家湾古镇的街巷之中,搜寻关于曹雪芹及其家族的蛛丝马迹,与之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纪峰恐怕自己也记不清了。
纪峰师从于冯其庸先生学习文史和书法、绘画,同时师从艺术大家韩美林先生学习雕塑。经过二十余年的努力拼搏,纪峰逐步从一个来自皖北农村的文艺青年成长为一个颇有建树的雕塑家,以为古今文化大家造像而广为社会所知名,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早在安徽界首农村老家之时,在还没有真正走上艺术这条路径之时,纪峰就捏塑了曹雪芹的的胸像和坐像小稿。后来,他负笈进京求学时带来了这些小稿,冯其庸和韩美林从中看到了他的艺术天分,看到了他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用情之深,欣然将其收入门下,也因此而注定了他与红学、与曹雪芹的渊源。后来,在冯其庸先生的亲自指点下,他又陆续创作了多件曹雪芹造像,分别落成于中国红学会和北京西山黄叶村曹雪芹纪念馆等地,得到了红学界的认可和社会舆论的好评。因此,在曹雪芹造像方面,纪峰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创作经验,拥有了较深的创作体会,具有了一定的创作惯性,具备了承担大型曹雪芹雕像的创作实力。
2015年春,张家湾镇人民政府准备在曹雪芹的墓地旁边为曹雪芹造像,经过反复比对方案、多次权衡作者资质,最后还是决定邀请纪峰来承担这项创作任务。纪峰草成了小稿之后,便诚邀笔者到了他的工作室,就造像的年龄、样式、坐姿、道具、表现手法等予以研究。后来,纪峰将调整后创作小稿送到冯其庸先生处审定,冯先生说这是他见到的最好的曹雪芹造像,较为符合他理想中的曹雪芹形象。 |
北京西山黄叶村曹雪芹纪念馆的曹雪芹胸像作品,
出自纪峰先生之手,约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初。
长久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红学界和社会公众。那就是,历史上的曹雪芹究竟长什么样子,是高矮、胖瘦、黑白,是风流俊雅还是丑陋不堪?目前,社会上出现了难以数计的关于曹雪芹的绘画和雕塑作品。那么,哪一件作品接近了历史上的自然真实,哪一件又符合了公众的心理期许?
曹雪芹的相貌,历史上罕有记载,仅有一则可观其大略。爱新觉罗•裕瑞(1771~1838),字思元,豫亲王多铎五世孙,清朝宗室。他对《红楼梦》颇有研究,其治红学的入门书《枣窗闲笔》极为后世所关注,堪称是研究《红楼梦》续书第一人。裕瑞在《枣窗闲笔》中记载:"其人(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这是唯一的关于曹雪芹相貌的历史文献资料。由此可知,曹雪芹大概是个黑矮的胖子。而曹雪芹好友敦诚在《鹪鹩庵杂诗》中存诗两首,其中云:"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由此也可知,曹雪芹在最后的日子,已是面目全非,而是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样子。
通观当下位于公共空间中的众多曹雪芹雕像,多是羸弱枯瘦的老年像,虽然其作者不同,材质不一,形式不同,样式不同,水平也相去太远。当然,也有少量表现年轻时代曹雪芹的作品。曹雪芹的卒年大概在48岁以下40岁以上,正值盛年。总体来说,这些造像所表现的年龄偏大、偏老,超出了曹雪芹在世生存的实际年龄。
而当下纪峰为张家湾所作,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
手执卷正坐像。2002年,纪峰先生作品,落成于中华红楼梦学会。
纪峰扎根于中国悠久的艺术传统,是中国传统教育模式培养起来的艺术家,没有受到西方美术教育的影响,也就没有任何的规矩、套子,以中华民族传统的"意象"艺术原则,获取了极大的创作自由。从形而上的层面来说,他不以"形似"为旨归,在追求"形似"的基础之上,力求"神似"。但是,他并不放弃对"形似"的追求。因为,对历史文化名人或者其他人物的塑造与刻划,一定的形似是必须的,也是第一位的。另外,状其貌,肖其神,并不是纪峰创作的最终目的,他要通过形体的塑造,来挖掘被表现对象的内心世界,表现对象的灵魂。形而下的层面,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手法概括,不拘泥于细节的雕琢,而是追求对整体的控制与把握;作品表面肌理粗率,变化丰富,保留了很强的原创性痕迹,装饰效果也很强;线条凝重、朴拙,有无相生,显隐俱彰,遒劲而有力;纪峰的每一件作品的艺术样式,都具有一定的唯一性和独特性。因为,他既不模仿别人,也不重复自己,而是根据创作题材和落成环境来量身打造,是经过反复对敲而来的。那么,我们不妨来看看纪峰先生在张家湾的曹雪芹雕像创作中是如何表现的,他的艺术个性是如何在创作中体现的。
首先的问题是,纪峰是如何做到"形似"曹雪芹的。
曹雪芹先生早已远离我们,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资料给我们,所以绝对的写实、写真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曹雪芹造像的"形似"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无形可考,没有了验证、对照的标准。纪峰创作的曹雪芹雕像,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微胖坐像,符合曹雪芹创作巨著《红楼梦》时的大致年龄,也是曹雪芹生命的顶峰阶段,是最具有生命活力和创造力的阶段。作品基本符合曹雪芹的一些生理特征。不管怎样,裕瑞的那段关于"黑、矮、胖"的记载还是唯一的形象描述,还是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从这些方面来说,纪峰做到了基本的"形似"。
接下来,就要看纪峰是如何追求"神似"曹雪芹的。
"神似"是中国意象艺术的最高审美标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符合社会公众心理期许的曹雪芹,需要的是一个精神领袖,是一座文化艺术的丰碑。在公众对曹雪芹的形象一无所知,但又对曹雪芹的雕像显示出极大的热情与关注的时候,都有一份心理期待之时,对创作者所产生的压力是巨大的。因为,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理想的"曹雪芹"。艺术家的创作要反映出曹雪芹的个性特征,所塑造的形象要力求与公众的理想形象相吻合,这就是所谓"神似"。
高踞于垒石之上的曹雪芹雕像,凸显了曹雪芹的孤傲,作品符合曹雪芹的精神气质。曹雪芹的不幸一生,造成了他矛盾而且复杂的思想,与孤傲、愤世嫉俗的性格和反叛精神。皇恩浩荡,幼年之时他过着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伴君如伴虎,他的父辈被抄家、革职、枷号,家道中落,日渐窘迫,少年时代他的生活也一下子地覆天翻,跌入低谷;成年之后,龙眼无恩,他饱受了人间之疾苦;他才华横溢,聊以丹青换米钱;他柔情似水,假借"村语",以"大俗"锻造"大雅",以儿女情长入手,编织了人生梦幻,揭露了人情之炎凉、世态之险恶,歌颂了真性与爱情之美好。
好酒,是曹雪芹的人生一大嗜好,故曹雪芹也时常处于微醺的状态。他侠肝义胆,豪气冲天,曾解宝刀换美酒与朋友们不醉不归。雕像也反映了这一特点,把曹雪芹的创作状态与生活习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右手执笔,搁置于稿纸之上,蓄势而待发;左手抚膝,旁边放有酒杯一盏,随时可以一饮而尽。
纪峰创作的曹雪芹雕像样式,没有对曹雪芹进行概念化的、程式化的表现,而是自出机杼。《红楼梦》是一部思想深邃、包罗万象的文学巨著,他是作者深刻人生体验的反映。如果说《红楼梦》就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有些勉强的话,那么作者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在其中有一定的反映则是不争的事实。故而,雕像的眉头微蹙,神情沉郁和坚毅,做冷静思考之状,表现的是一个思想家曹雪芹,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文人。雕像面向东南方,目光投向遥远的运河那头,似乎在追忆儿时秦淮河畔那曾经的富贵与繁华,思索当下贫穷与困顿之原因,从而将之幻作了"红楼之梦"。 |
总而言之,纪峰的作品体现了他对曹雪芹所承载的文化精神和鲜明个性的提炼与把握,反映了他对这个创作题材的驾轻就熟。他并不是随便画一个、塑一个拖发辫的清代中年男子,写上曹雪芹的名字就是"曹雪芹"了,而是用表现曹雪芹精神特征和生命体征的作品本身来说话,而不是用标签来说话,在"形似"的基础上力逼"神似",基本上吻合了社会公众对曹雪芹形象的心理期许。而红学大家冯其庸先生以九十三岁高龄,不辞体弱,不仅题写了碑铭,而且一连赋诗三首,刻在了雕像基座的四壁。我以为,这是冯先生对这件作品满意与否的明确态度。如果,主办方能够给予纪峰更加充足的创作时间,给予他足够的推敲时间,这件作品可能会显得更加完美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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