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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11 日上午九时,友人来电告知季羡林先生去逝了,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马上与季老身边的人联系,证实了季老在上午八点五十九分时去逝了,我的心情一下子陷入哀痛之中。回想起与季老认识的八年里,我八次为老人家造像,还沥沥在目。
认识季老是在2001年12月3日,记得当时我随宽堂老师去北京大学朗润园拜访季老。到季老家是李玉洁老师把我们迎进客厅的。季老自里屋出来,身着中式对襟暗团花棉袄,草绿色的毛裤,精神矍铄,清癯的脸庞,银发稀疏。平和的笑容内蕴藏着超俗的睿智。当宽堂老师向季老介绍我是做雕塑的,要为他塑个像时,季老笑笑点点头。在季老与宽堂老师、李玉洁老师交谈时,我在一旁拿出随身带来的一块粘泥,对着季老的形象捏起来。不大一会儿,我以速塑的手法捏塑出一个季老的头像小稿,虽是大形,季老和李玉洁老师都说很像。这是我第一次塑季老,虽然只有二十多分钟,却为我与季老塑像结下机缘。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凭记忆和季老的速塑像小稿结合照片创作了季老的头像。心里高兴,就拿给宽堂老师看,宽堂老师看到季老的塑像连连说很像,很传神。就马上给季老的助手李玉洁老师打电话,告诉她我塑得季老很生动,很像。还说面对塑像就好像与季老在交流谈话。于是,李玉洁老师约我把塑像带到北大请季老看。当季老看到自己的塑像时笑了,并把塑像放在他的客厅。
没过多久,宽堂老师告诉我,北大的李玉洁老师来电话说,季老很喜欢我为他塑得像,再邀我为季羡林资料馆做尊季老的铜像。我接到这个消息后,开始准备研究季老的资料。我深知要想塑好一个人的雕像,不光外形要像,更重要是人的精神气质要像。人的外在形象可以随着生活和年龄的变化而变化。人的精神却永恒不变。为了深入了解季老,走进季老,我翻阅了季老的散文和部分学术书籍,图片影像等资料。越研究越感到季老的学问深不可测,要读懂季老这部渊博的大书又谈何容易!我迟迟未敢轻易动手塑像,就把心中困惑告诉了宽堂老师。宽堂老师教导我说,你要到季老的身边去,去亲身感受,会得到你心中想要的东西。
2002年6月18日与季老约好下午三时到家里为他塑像。我由吴德禄先生驱车陪同第三次来到北大朗润园未名湖畔季老的家里。正值盛夏,季老门前池塘里的“季荷”铺满了整个塘面,绿盖擎天,红荷争艳,翠柳轻拂水面,蜻蜓追逐,蝉儿在枝头鸣唱,这里的情景,让人忘记了天气的炎热。到季老家时,季老和李玉洁老师已在客厅等候。季老已九十二岁高龄,能挤出宝贵的时间为我做模特,实令我不安。李玉洁老师为了保护季老的身体,也是保障季老的工作时间不被人更多的占去,为来访者“约法三章” 季老会客不得超过三十分钟。李玉洁老师问我塑像时有什麽要求,我说越随意自然越好。季老坐在沙发上与我们轻松地聊天,我在一旁观察。交谈时的季老语言平和,从他朴素平淡的话语中总能道出问题的真谛,给人于启发。听季老讲话,真好似山泉涓涓,又使人觉得有如沐春风之感。
手中的粘泥在不停的跳动,我从季老的头颅开始捏塑。使用了中国传统的骨法用笔,抓住对象的头骨、颧骨和下颚骨的特点,做出大型,一步一步地深入塑造宽额、长寿眉,面庞清癯,双耳有轮……。从季老的骨相让我体会到他的高骨、含蓄的气质中具有典型的东方性。此时在我心里已构成一尊超凡脱俗的学者形象。为了更准确地把握人物的结构形体,我围绕着季老的周围,时而蹲着,时而坐在地板上,时而跪着,时而左,时而右,时而远观整体效果,又时而近察局部的转折变化。一个课时紧张又愉快地塑造,一尊泥塑小头像完成了。季老好奇地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塑像,开心地说:“你真不简单,你很有艺术天赋。”又说:“粘泥在你手中像变戏法儿,一会就能变出一个我来。”我告诉季老,我这是用中国传统的泥塑方法来为现代人塑像,我以后还要为更多的文化界、艺术界、科学界,以及曾经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塑像。用雕塑这门艺术纪念他的功绩,传承他们的精神。季老认真地听我讲完,对我说:“中国古代有许多伟大的雕塑作品,大多是宗教里的神仙,千人一面的罗汉、菩萨像,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是想象中的形象,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没有为活着的人塑像的习惯。如今时代变了,社会在进步,你能用雕像为这个时代做过贡献的人写传,记录他们的历史是好事,应该提倡……”。
季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时时挂在心上。他对当前有些文化艺术被粗制滥造表示忧虑。他讲道在四川都江堰看到李冰庙内新的塑像,总觉得塑像缺少内涵,太单薄,他还引用了“猪八戒当皇帝——压不住”的歇后语来形容这种没有文化底蕴的现象。
季老以哲学家和东方人智者的眼光看待东西文化的差异和转换。他讲中国汉、唐时期的文化是当时世界上文化的主流;到了十九世纪,欧洲工业革命带动他们的文化发展,成为世界的主流;二十一世纪将是东方文化成为世界主流文化的时期,东方文化是以中国文化为中心的,她将会影响这个世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
经过数日的反复塑造,我完成了季老的胸像。瞬间的微笑里包含着坦荡、率真、善意、慈祥、超脱、包容、平易与淳朴。季老虽学贯中西,但从他身上体现出最多的还是东方文化的气息。我塑像时,感情上总觉得好像是在与邻居的老爷爷在对话。胸像制成铜像后得到大家共同的好评!
2003年春节,我到北大看望季老,李玉洁老师告诉我北大要成立季羡林学术馆,要为季老塑尊全身像,委托我承担这个任务,我欣然接受。我根据对季老的理解,尽快创作出几个不同形式的季老立像、坐像小稿,有的小稿选择了季老在北大人们最常见的形象:旧蓝色中山装,口袋里别一支钢笔,身边跟着一只猫,这是季老最喜欢的小动物。意境是季老清晨或是黄昏时分散步在未名湖畔;座像的构思是季老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双手抱膝,目视远方,身旁卧着一只小猫。李玉洁老师看到后惊呼,季老平时思考问题就是这样的,太传神了!
季老座像最后定为放大制成铜像。由小稿放大的过程是再度创作的过程。我完全突破了小稿的细腻拘谨,大刀阔斧地塑造出人物的结构形体,省略了不必要的繁琐细节。着重刻画季老的神韵,人物的表情凝重,身着对襟中衣,两手抱膝,二目远眺。这尊雕像给人的感觉是坚实高大,与前几尊季老的雕像相比更多了些厚重和震撼。我从雕塑的角度来解读季老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朴实、风骨。他们的骨头硬,心肠软。不管多麽坎坷、饱经风霜,都不移其志,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人民,热爱自己的事业。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更体会到他们身上的民族文化精神。这是我用了两年多时间所塑季老的第八尊雕像的体会。
宽堂老师看到季老的座像泥稿后,在泥像上亲笔书题:
学贯东西一寿翁,文章道德警顽聋。
昆仑北海漫相拟,毕竟何如此真龙。
宽堂老师的这首诗,是对季羡林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黄苗子先生也为塑像题写了“季羡林教授像”。
在与季老交往的八年间,我先后八次为季老塑像,每次塑像都是我与季老精神上的一次对话,令我感动,使我人生得以升华,灵魂得到洗礼。季老评价我的雕塑是东方神韵,是真正的继承了中华民族传统雕塑艺术精神,鼓励我今后继续沿着“东方神韵”的艺术道路走下去。并亲笔为我题写八个大字:“东方神韵,历久不衰”。我深知这八个字是季老对晚辈的希望和勉励!
季老走了,永远地走了!我永远地把这份塑像之缘珍藏在心底……
纪峰
2009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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